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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渡人(报告文学)

来源:中国创新文学网 作者:林晓珣 时间:2019-01-30

——怀化监狱帮扶服刑人员未成年子女纪事

 

 

强者自救,圣者渡人

——题记

 

 

曾宪林屡屡梦见渡口,这与他两个曾经的居住地有关。

怀化洪江是他的家乡。从村里走出去,不多远,便是一条清澈的大河,那是沅水。小时跟着大人走亲戚,常常坐着小木船过河,不是去吃寿面,就是去喝喜酒。

那年的桃花开得正盛。时值春汛,丰沛的沅水漫漶到河滩边,两岸成片的桃树林被水淹了,枝头的粉红花朵却依旧明艳。桃花明艳着,灼亮了一个又一个白天。

摆渡的是个慈眉善目的老者,几岁大的曾宪林被捞上岸时,睁眼看见的第一个便是他。领着曾宪林坐船的奶奶,看到不小心落水后又失而复得的孙子,又真真实实躺在她面前时,抱着他的头又是哭又是笑。而曾宪林的目光却穿过奶奶的手臂,一直望到走回船尾的摆渡老者身上。在黑暗的水中窒息、绝望、无助时,是这位有着菩萨般笑的老人把他救了出来。

许多年后,他到了一个全然不同的地方,那里四季如春,美丽的景色闻名遐迩。那里,也有一个渡口,却比老家洪江的大多了。来往的人也多,船也大。那个地方叫大理,那条江叫洱海。每次从建筑工地劳累一天后,回租住地的路上他都得经过洱海,却从不敢靠近它。他远远地观望着码头上来来往往的游客,心想,若有人掉水,船上是否也有一位同样慈眉善目的老人去搭救,并将他们渡往彼岸呢?

他不敢深想,再想下去,离开了11年的洪江乡下那栋老房子,门前那条老狗,老狗旁边坐着的他老娘,倚着老娘站立的与前妻生的女儿……便会过电影般在他脑海回旋,挥之不去。一挥之不去,便是无人处按捺不住的嚎啕大哭。

他的双手沾满了罪恶,却不敢告诉给他生了一男一女,正躺在他身旁的这个女人。来到云南,他东躲西藏,最终在大理下关镇的一个建筑工地上谋了一个小工的活。这个来自云南金平县,名叫盘锦花的女子在工地煮饭。每次他去打菜,盘锦花不由分说总是给他满满的一勺,不避讳,也不怕工友笑。这女子眼里除了满满的泼辣,曾宪林还读得出她满满的爱意。眼波流转中,两人不觉走到了一起。

两人有份同样的默契,不问彼此过往。两人甚至在生下一儿一女后,也绝口不提去领结婚证的事情。

他暗暗惊叹盘锦花的心大,可回过头来一想,自己何尝不是狗胆包天?

洪江那个可爱的大女儿,已经被他亲手毁掉了家。他不敢想象同样的遭际落到这一对小儿女身上。他是个没有明天的人,同样,他也不敢想象这对小儿女的明天。

他恐慌的那天终在2011年12月4日来到。工地老板通知他去办公室商量点事,作为一名小工头,被老板叫去办公室已是常事。他前脚刚迈进去,肩膀就被一只大手有力地摁住了。没反应过来的同时,他竟然还用洪江话回应了一句老家警察抛过来的问话。

一切都完了!想到这点,他又长长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般。

他被押解回了湖南。待在囚车里的他,不到阔别家乡的景致,但从缝隙里渗进来的空气,却越变越湿润,仿佛凭空一握,就有大把水汽。

这是典型的湖南空气,他想。离老母亲近了,离小儿子远了;离大女儿近了,离小女儿远了。空气里的水汽氤氲而上,濡湿了他的双眼。

他被投进了怀化监狱第三监区,然后又被判处无期徒刑,罪名是故意杀人。

他恨自己这双罪恶的手。

 

 

小希和小望躲在邻居家高高的柴垛上,幸灾乐祸地看着佝偻着背的80多岁奶奶到处找他们。

8岁的小希是姐姐,弟弟小望6岁。

奶奶就在他们待的柴垛底下,焦急地用他俩难懂的洪江话,问一个同样苍老的爷爷,看是否见到他俩。

爷爷明明看见他们像猴子样爬上柴垛的,却用混浊的目光望着奶奶茫然摇头。

“不记事的老哈宝!”奶奶低低地嘟囔着,走了。小希抱着弟弟的头,两人笑得要把牙齿磕下来。

他们经常这样捉弄自己的奶奶。这个突然进入他们生活的枯瘦老人,他们怎么也无法将之与自己联系起来。

小希固执地记着自己的家在一个叫大理的地方,虽说爸妈带他们住在一个简陋的出租房里,但小希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出去有公交车,有商店,有鲜花如织的干净街道,最重要的,还有爸爸妈妈。

可一下子,生活就大变样了。小希记得那是个临近元旦的季节,因为妈妈给她和弟弟买了新衣,准备过节穿的。早晨爸爸去建筑工地上班,摸摸他的头,要她好好带着弟弟在家认字。妈妈也匆匆忙忙赶着去上班。姐弟俩站在门边,直到父母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外后,才关上房门,走到饭桌边,铺开识字本看起来。

大理什么都好,就是不能上学不好。小希很纳闷,小伙伴们都能上学,自己和弟弟怎么就不能进学校?

吃晚饭的时候,妈妈一个人回来了,进来就搂着姐弟俩哭。小望不知道怎么回事,看见妈妈哭就跟着哭。小希懂事点,她觉得妈妈哭得有点蹊跷,皱着眉头不停追问妈妈:“爸爸去哪里了?他为什么没回家?”

妈妈也不避讳,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大声地咒骂:“你爸是个杀人犯。他被警察抓走了。害死我们了。这个王八蛋。”

小希惊得嘴都合不上,脑子里一片空白。杀人犯是要被枪毙的。从此,她和弟弟就要没有爸爸了吗?

事情却远比小希预料的糟糕。

两个月后,也就是2012年8月的一个清晨,妈妈领着她和弟弟出了家门。汽车坐完转火车,火车坐完又转汽车,倒来倒去,小希的头都被倒晕了。而弟弟不更事,一路都在睡觉。

妈妈急急地在山路上走,小希和小望小跑着才能跟上她的步伐。姐弟俩不敢多说一句话,因为妈妈的脸色难看得像暴雨欲来的天空,似乎刹那间就会有电闪雷鸣。

妈妈不厌其烦地拦住每一个遇到的人,用她那蹩脚的普通话,打听一个“曾宪林”的人。有人摇头,有人用诧异的眼神打量她。姐弟俩终于明白,妈妈是来找爸爸的。他不是在做牢吗?未必放出来了?

在一块地坪里,妈妈停住了脚步。面前一栋老旧的木头房子,颜色暗沉。高高的门槛旁边,一个面色同样暗沉的老婆婆靠着门槛,有点惊惧地望着她们。

“是曾宪林家吗?”妈妈直截了当地发问。

老婆婆迟疑地点着头。

妈妈不由分说就拽过小希和小望,把他们往老婆婆面前一推:“这是曾宪林的女儿和儿子,是你的孙子孙女。”

近距离的打量,老婆婆的皱纹里竟然还有黑黑的柴屑。小希本能地将头扭了过去,不愿看她。而弟弟小望因为害怕,嘴瘪了进去,想哭又不敢的样子。

老婆婆招呼娘仨在堂屋坐下后,走进厨房帮她们烧茶水。妈妈指着老人的背影,对小希姐弟俩道:“她是你们的奶奶,爸爸的妈妈。”说完,她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你们好好坐着,我去那边小卖店买点糖果。”

弟弟也从板凳上起身,想随她走,但被她的眼神制止了。弟弟怯怯道:“妈妈,你要快去快回。”

妈妈望着他,严肃地点点头,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老婆婆端着两碗热茶出来,望着两个呆坐的孩子,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放下茶碗,急急跑出门。不多久,老婆婆又返转回来。两个孩子还是呆坐在小板凳上,暮色跟着老人一块进门,老人长长的一声叹气让薄雾样的暮霭碎了满地。

“她买糖去了。”小希觉得自己的嗓子眼里躲了个小鸭子,说出的话沙嘎嘎的。

“她骗你们的!”老人愁苦的目光投向姐弟俩。

“我知道!”小希的声音无比冷静。

 

 

2014年7月5日上午11点多,怀化监狱服刑人员亲情探视室。

忙碌了大半天,家属探望已近尾声。值班警察起身去关探视室的门,吃惊地发现墙角竟然还蹲着两个小孩。

见到穿制服的警察,小一点的男孩张嘴哭了起来,大一点的女孩脸上也挂了泪痕,却始终倔强地抿着嘴。

“你们家的大人呢?”年轻的警察怕孩子吓着,尽量将语气放到最柔和。

女孩冷冷地盯着他,小男孩止住哭,想要开口说什么,看了一眼女孩,又吓得把话吞了回去。

这时,一位中年警察走了进来,年轻警察连忙迎上去,说:“贺监,这里遗弃了两个小孩,可能是家属探监时故意留下的。”

贺伟杰,怀化监狱副监狱长,中等身材,几道深纹刻在额头,使他平添了几分硬汉风采。

听完下属的汇报,贺伟杰望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心情陡然沉重。虽说把小孩遗弃到监狱的事情只是个案,但折射出一个让人担忧的信号:犯人的未成年子女生活一定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困难。

不到万不得已,谁又会忍心将无辜的孩子丢在高墙之内?

他蹲下身去,爱抚着孩子们的头:“告诉伯伯,你们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不吱声,却没挣脱贺伟杰的拥抱;小男孩在贺伟杰温暖的怀抱里委屈地抿着嘴巴,眼眶里泪水泛滥。

他得到的拥抱太少了,特别是在像父亲一样宽厚的男人怀里。那种感觉让他身心都有了依托。

从不落泪的贺伟杰,心不由抽搐了一下,眼内也不由泛红。他想起许多像他们一般年纪的孩子,被全家宠着爱着,如掌中珍宝,在阳光下快乐成长。而他们,却由于父辈的罪过,而沦于被嫌弃的地步。这些不公平的待遇,不仅影响着孩子的身心健康,容易诱发心理疾患的发生,严重者,甚或导致他们步父母后尘,成为社会新的不稳定因素。

“罪二代”,这是贺伟杰不忍心想到的一个词。作为孩子的父亲,他深知没有哪个父母希望儿女走上犯罪的道路,这里面也包括高墙之内的服刑人员。多年的监狱工作,让他更深地了解服刑人员心底对家里孩子的牵挂、不舍与无奈。

父母的错误,不应该让无辜的孩子受到牵连和伤害。每个孩子,都是祖国的花朵。社会和家庭,都不应也不能放弃对他们的关爱。

贺伟杰想着这些,表情愈加凝重。这时,年轻警察将负责接见登记的另一位警察带了进来,向贺伟杰汇报道:“查清楚了,这两个孩子是三监区服刑人员曾宪林的子女,他们是曾宪林的母亲带来的。”

 

同一天的晚上,曾宪林又梦见了渡口。

他从渡口上了船,是那种小时候才能见到的木舢板。

他的手里提着一把刀,刀上的血不断往下滴,像石头般,落到地上立马砸出坑来。他慌乱地跳上舢板,船头正立着那位曾救他一命的摆渡老者。曾宪林挥着刀朝他大喊:“快划船,来不及了!快把我送到对岸去!”

他话音刚落,老人就倏忽不见了。岸边倒飘来了哭声:“我妈妈都跟你离婚了,她怎么就不能结婚?你要杀他们干什么?那个叔叔已经被你砍死了,妈妈淌着血倒在地上呢!你快回去救救她呀!”哭着的是他和前妻生的女儿。

曾宪林迟疑的当口,几个警察举着枪朝河滩跑来。来不及多想,曾宪林操起船上的两柄桨吃力地划起来。大女儿的哭声渐渐远了,警察们也不见了。映入眼帘的是对岸堤上站立的两个孩子,距离那么远,孩子的脸却异常清晰,是小希和小望。他们挥舞着小手,对着他欢呼:“爸爸,快回来!”

他的嘴角不由往上扬了扬,孩子的声音让他的心暖暖的。他更用力地划着桨,浪越来越大,突兀地,排山倒海般向他和小舢板压来。两柄桨先后被巨浪挟裹而去,空着手的他被卷进漩涡。他又看见了摆渡老人,老人立在高高的浪尖,望着他的眼神无比严肃。他急切地向老人伸出手,声嘶力竭道:“救救我!我的孩子没人管!救救我吧!”

然而,又是一个大浪袭来,曾宪林眼前一黑,身子便如浮萍般朝下坠落。

他从恶梦中醒来,猛地坐起,身上汗涔涔的。监舍一片黑暗,只有同改们高低不平的鼻息声。

 

 

贺伟杰领着几个警察,带着小希和小望,驱车来到了洪江市河湾乡石修村。

小望小,蹦蹦跳跳在田埂道上领路,而小希眼里的光让贺伟杰隐隐担忧:那不是一个女孩应有的,冷漠不说,还带着明显的敌意,仿佛只有如此高度戒备,才能让她自己处在一个相对安全的空间。

两扇木门紧闭,没人在家。一行人在地坪里散乱放着的几条木凳上坐下。小望眨眼就爬上了台阶上码着的柴火堆,扑倒了又爬起,爬起来又扑倒,独自玩得不亦乐乎,天真无邪的笑声让贺伟杰的心得到了少许安慰。

不远处,一个老婆婆背着一捆柴火艰难地走过来。警察们赶紧跑上前去帮她卸下。老婆婆看到自家场院来了好几个警察,一丝紧张神色开始浮上她的面容。

她踟蹰着走上前来,边用一条旧得看不出颜色的毛巾机械地拍打着身上的灰尘。

贺伟杰刚要迎上去,一直坐在台阶上托腮沉思的小希,突然从他面前斜插过去,对着老婆婆的手臂就是一巴掌:“你为什么要把我跟弟弟丢掉?为什么?你跟我妈妈一样都是坏女人!”

小希这一掌虽没多大力气,但举动令在场人都吃了一惊。同行的三监区教导员赶紧将她拉开,说:“她是你奶奶,又这么大年纪了,你怎么能打她?”

小希收回手,又缄口不语,咬着嘴唇倔强地望着天空。

老婆婆踉跄着穿过他们往堂屋走去,侧着头偷偷拭了一把泪。柴垛上的小望老是想跟姐姐保持一致,老婆婆经过门边时,一片凹字形柴皮稳稳打在她的身上。

面对监区教育科科长抬头对他的喊话,小望吐吐舌头,仍是满脸不谙世事的神色。

贺伟杰跟着老人走了进去,他隐约可闻老人低低的啜泣。老婆婆盛满一锅水,坐在灶台下开始烧火。火焰的光映在她皱纹满布的脸上,贺伟杰不由心底恻然。

他在老人身旁蹲下,递过一把柴,说:“婆婆,您受苦了!”

他的声音低低的,却充满温暖,老人闻之再也无法控制,将头埋在双膝间痛哭,瘦小的双肩随着哭泣声不停颤抖。

自从儿子入狱,这个不幸的老人就没过个一天好日子。

第一次婚姻的失败,让儿子曾宪林时时不能释怀,这种如恶魔般的执念在他前妻杨兰芳(化名)再婚后,愈加疯狂地折磨他。

1999年2月1日晚21时许,住沅河镇沅河村的村民杨伟兵(化名)被人杀死在卧室内,他的再婚妻子杨兰芳被砍成重伤,倒在床边地上。

案件很快侦破,凶手就是曾宪林。

当警察赶到曾宪林家进行抓捕时,他早已不见踪影,家里只剩一脸茫然的曾母,老人根本就不知道儿子杀了人。突如其来的变故击倒了这位年近八旬的老人,她在病床上躺了整整三个月。

儿子失踪的11年间,她常常以泪洗面。泪水枯竭了,眼睛也越来越不中用了。本来就孤僻的老人,因为这桩事,更加离群索居。人多了,她抬不起自己的头。在大山深处,她一人种菜,一人吃,艰难地度着自己的风烛残年。

她并不知道,儿子在2011年12月4日已经被洪江警方在云南大理抓获,且于次年6月因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无期徒刑;她更不知道,在这逃亡的11年间,儿子竟然还与云南省金平县一名叫盘锦花的女子,非婚生下了一儿一女。

当儿子曾宪林被判刑2个月后,盘锦花爬山涉水,四处打听找到她时,她望着凭空掉下来的一对孙儿孙女,吃惊远远大于喜悦。而对盘锦花将一双儿女不负责任丢给她这个耄耋老人,然后又不辞而别的做法,她更感到莫大的愤怒。

如果她没有这么老,如果时光再倒退二十年,她会将这对孙儿女视作礼物。但现在,她在遭受儿子杀人入狱的打击后,身体早已垮了。随着年岁的增长,她自己也到了需要人照顾的地步,又如何能抚养两个幼儿?

她在本家一个侄子的陪同下,曾经带着小希和小望寻找到了云南。她想找到盘锦花,请她看在她已年老体弱的份上继续抚养这两个孩子。她甚至都准备好了见到盘锦花后下跪求情。孩子太小不能没有妈呀!她老了,都知道有首歌里唱道“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她盘锦花的心未必是铁打的?不,不会,世上女人心都软着呢,何况孩子都是从她盘锦花的肚子里爬出来的呀。

但是多方打听到的消息像一记闷棍打在老人头上:盘锦花送走孩子后,就匆匆忙忙嫁人了。来传信的人也明确告诉婆婆,盘锦花不会来见她们。

毕竟是自己的亲孙儿女,无奈之下,老人领着两个孩子又返回了洪江。

由于两个孩子是非婚生育,无法上户口。没有户口,不仅办不了低保,更上不了学。两年间,老人带着两个幼儿在土里刨食,靠政府每月给的100元低保度日。日子艰难,让老人实在扛不下去了。万般无奈之下,趁着那次探监的机会,老人将两个孩子安置在探视室后便悄悄回家了。

老人断断续续的哭诉,让贺伟杰的心一阵紧似一阵。服刑人员的家属,与一般的弱势群体相比,更多了一层心理的负重。由于社会的不理解和种种歧视,伸向他们的援手也少之又少。服刑人员犯了罪,理应受到惩罚,但这种惩罚不能延续到他们无辜的家人身上。

这是一个被遗忘的群体,贺伟杰想。怎么样让社会重视和关爱这一特殊群体,是迫在眉睫的问题。如何解决这一问题,监狱警察是第一责任人,也应该是第一责任人。

他紧紧握住老人清瘦的双手,说:“婆婆,您的这些困难我记在心上了。我马上会为您去协调解决,请您放心!”

老人的手微微发抖,看得出她的激动:“我从旧社会过来,懂得共产党和政府的好处!就怪我这个不孝子不听话,杀了人,给政府添了大麻烦!我没教育好他,我惭愧……”

贺伟杰动情道:“婆婆千万别这样想。您儿子犯了罪,不是您的过错,也不是孩子的过错。请您带好两个孩子。不仅自己要在人前抬起头来,也要让两个孩子多跟人接触,让他们自信、快乐。以后,千万别再把孩子随便扔下了……”

听了贺伟杰的话,老人的目光慢慢移到两个孩子身上。她的眼神复杂,有疼惜,有犹疑,也有无奈,更有力不从心时的无助。

 

 

事不宜迟,告别老人和孩子,贺伟杰一行坐上汽车。在车上,他掏出手机,向监狱长汇报此行情况。监狱长听后,指示他必须尽最大可能迅速解决两个孩子的入学问题。

入学先要有户口。一行人去了当地政府,向分管领导反映情况并提出请求后,分管领导非常重视,当着他们的面马上电话联络公安、教育、民政等部门,一切都很顺利。

协调好这一切,分管领导放下电话,长舒了一口气。贺伟杰一丝喜悦悄悄爬上面庞,他真诚道:“我代表服刑人员的家属向您表示感谢!也代表怀化监狱感谢您对我们工作的大力支持!”

对方连连摆手,笑道:“不言谢!你们的责任感和对犯人家属的关爱反倒令我肃然起敬,何况这些也是我们的职责所在。你们回去后,还请补个专函过来,虽然做的是好事,但该走的程序还得走。”

“那是应当的!请放心,回去马上补来。”贺伟杰感到从未有过的开心。

一个月不到,小希和小望的户口、上学、低保都相继得到解决,两个孩子终于背上书包走进了向往已久的学校大门。2014年8月,在湖南省司法系统部署的“情暖高墙、关爱孩子”活动中,贺伟杰没有忘记这两个令人牵挂的孩子,由他提议,并通过会议商讨决定,将他俩优先列入了扶助范围。

2014年8月19日,贺伟杰安排怀化监狱金丰公司副总经理吴松弟,带着教育科科长及曾宪林服刑所在的三监区教导员等一行五人再一次来到沙湾乡。他们在乡政府与先前联系好的怀化市慈善总会,怀化市“微爱”网络志愿者协会和洪江市司法局、民政局、沙湾乡政府民政办,石修村党支部书记、村主任等10余人会合,一起跋涉十几里山路,来到曾宪林母亲家,给两个孩子送来了3800元助学金,以及新衣服、新鞋子、新书包等价值300多元的物品。怀化慈善总会和怀化“微爱”网络志愿者组织为了让这一家老小持续获得社会关爱和帮助,还将祖孙三人纳入了长期志愿服务和受资助的对象名单。

怀化监狱的爱心行动在当地产生了很大反响。村支书是与曾宪林一同长大的发小,他无比感慨:“曾宪林犯了法,监狱警察没有歧视他,对他的家人如此关心,真正体现了‘以人为本’的执法精神。我相信曾宪林一定会改造好!那些与他一同服刑的人也会深有感触的。”小希、小望姐弟俩也对着叔叔阿姨们的摄像头,用稚嫩的声音一遍遍呼唤:“爸爸,我们上好户口了,有书读了,就等着你回来了!爸爸,你要好好改造,早点回家!我们想你!”

贺伟杰特地将视频带到三监区,放给曾宪林看。视频播完,曾宪林已经泪流满面。他哽咽道:“我犯了罪,监狱领导还对我这样关心,想方设法帮助我的母亲和孩子。我一定要积极改造,认罪悔罪,用实际行动来回报监狱警官和社会爱心人士的关心。”

此后的晚上,曾宪林很少做那个奇怪的梦了,他睡得无比舒坦。

 

自古好事多生变故。眼见祖孙三人走上正轨,开始与常人一样正常生活时,贺伟杰又接到消息,曾宪林母亲欲再次遗弃姐弟两人。

时值2017年春节假期,心急如焚的贺伟杰放弃全家团聚的机会,领着监狱法制办和三监区负责人又驱车80多公里,赶到沙湾乡石修村。

导火索原来仍是孩子们对这位祖母的排斥。不论老人多么含辛茹苦抚养他俩,不懂事的孩子仍然成天跟她对着干。欺负她年老体弱,并时时捉弄她。老人生了病躺在床上,孩子们不仅不端茶倒水照顾她,还将她的鞋子、衣服偷偷藏起来。看着老人大冷天踩着一双光脚板急着往厕所奔,躲在暗处的孩子一个个乐得前仰后合。

老人态度坚决,两小孩也表示不想再跟祖母生活下去。贺伟杰一时失了主张。几个人走出房间,来到地坪里一棵大樟树下合计。考虑到这个家庭的实际情况,大伙商定,将两个孩子送社会福利院抚养。

这一决定让老人倍感欣慰,再淘气,毕竟也是自己的亲孙。到了福利院,她就不用担心两姐弟成为流浪儿了。

电话接到监狱征求曾宪林意见,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曾宪林坚决不同意把孩子送到福利院,并在电话里当场就跟自己的母亲争执起来。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曾宪林虽说是个罪犯,但他也是个父亲。父亲没有不疼惜牵挂自己孩子的,大家都理解他的心情。但是在他本人服刑,母亲年老,孩子母亲已嫁人的实际情况面前,孩子最好的出处莫过于社会福利院。

为了孩子更好的成长,贺伟杰们决定做好曾宪林的思想工作。

2017年6月28日下午,贺伟杰邀请洪江市司法局领导及与曾宪林一起长大的那位村支书来到怀化监狱,与监狱民警一起做曾宪林的帮教工作。

对面的曾宪林神情明显颓丧,低着头坐着一言不发。村支书见状,对他说:“宪林,我得告诉你,为了你孩子上户口的事,这些警察同志不知跑了多少路。不是监狱领导多次出面协调,很多问题根本无法解决。邻里乡亲们看了他们为你家的付出都特别感动。他们图什么?不就是图你安心改造,能早日回家尽做儿子做父亲的责任吗?”

“这些我都知道,政府的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只有努力改造自己,争取加分减刑,出去后再回报社会。”曾宪林抬起头来,说道:“我只是担忧我的孩子。你们知道,我的大女儿因为我的犯罪,跟我断绝了往来。如今再将这两个孩子送到福利院收养,他们会以为我这个爸爸不再要他们了,长大了也会因此而记恨我。如果这样,我就真的一无所有了。并且,他们若在福利院受到欺负,我这一辈子也会良心不安的。”

贺伟杰说:“你母亲80多岁了,自己都三餐不继,这种情况,你觉得还能带孩子吗?”

曾宪林低声道:“我知道不能,但是我的确不放心孩子……”

贺伟杰见曾宪林思想有所松动,进一步说服他道:“作为儿子,犯了罪不能在母亲面前尽孝,本是十分遗憾的事情。现在在孩子问题上,你就要理解你母亲的困难。她年纪大了,确实没有能力抚养两个孩子。我也问过你女儿,她表示非常愿意带弟弟去福利院生活。两姐弟在那里有比家更好的生活教育环境,将来成才了,完全可以赡养你,这点你根本不用担心。”

曾宪林听着听着,开始若有所思。

一旁的洪江市司法局李品崇副局长接话道:“由于缺少正常的家庭教育环境,你的两个孩子已经有了一些不良的习惯,这样下去对孩子不利。而且进福利院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进的,监狱领导做了大量协调工作才办好这件事情。把孩子交给社会福利院去抚养,这对孩子成长是有利的。现在的情况是,没有监护人的委托,手续程序不到位,福利院不好收。”

曾宪林听了这些,心中担忧的坚冰在慢慢消融……见时机成熟,一旁的监狱民警拿出自己拍下的视频,放给曾宪林看。

视频里,小希和小望背着新书包站在学校的国旗台下,笑容灿烂地齐声喊着:“爸爸,我们要去福利院生活了。爸爸,我们在福利院等你回来哦!”

晴朗的阳光洒在两个孩子脸上,也明媚了曾宪林的心。他终于放下顾虑,当场签订了委托书。

室内,每个人的脸上,也绽开了春阳般和煦的笑。

 

渡口,曾宪林踏上了那只熟悉的木船。他惊喜地发现,船头立着曾搭救过他的那位摆渡老人。他疾步上前,想要握住他的手,表达一下心中的感激之情。倏忽间,摆渡老人却不见了,持着双桨的变成了身着警服的贺伟杰副监狱长,他威严地站在那里,却不失亲切:“坐好吧,我渡你过河。”曾宪林老老实实坐在船舱里。天突然下起了大雨,小船开始颠簸。他探出头去想问需不需要帮忙,却望见船头又多了个警察在帮贺伟杰划桨。他把目光往下一扫,不得了,船的两边水中挤满了警察,他们各自用肩把船顶起,在惊涛骇浪中护送着小船奋力向对岸驶去。

不知怎么,曾宪林就在船舱里安心睡着了,不管外面风多么大,浪多么急。因为他知道,有警察在,总能安全到达对岸的。

……曾宪林猛地坐起,身边响起同改们均匀的鼾声。他明白了,他又做了一个关于渡口的梦。

(注:应监狱方要求,曾宪林及儿女均为化名)

责任编辑:尹红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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