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杉坪这个盆

湘西崇山中的水杉坪这个地理单元，四周山岭围成一圈，直径近十公里，中间是平地，平地中散布一些小山，依山傍水居住着几十个村寨六千多人口，够不上称作盆地，算作一个盆，是真够大的一个盆。

水杉坪这个地理单元圆溜溜一个盆，水无出口。水杉坪南边冒洞崖，刀切悬崖高悬，壁立千仞，南流的河水在岩根下隆子眼没入地下，潜流十公里，从山外流出地表，流向红岩溪、洗车河。

别处都是山岭蜿蜒，峡谷弯弯长长，为什么唯独水杉坪这个盆这般溜溜的圆？

土家族传说，远古之时，天地混沌, 张古佬制天，李古娘制地。张古佬非常用功，经过一段时间，把天制得平平展展，五彩斑斓。李古娘却睡着了，被叫醒过来，很是着急，用拐杖胡乱点刨，所制的地坑坑洼洼、高低不平。后来张古佬和李古娘成婚，生下齐力、蛮力等七个娃儿。天长日久，七个娃儿都长得高大壮实。

水杉坪这圆溜溜的盆，便是张古佬家的洗脚盆。他们全家人围坐在周围山岭，在水杉坪湖盆洗脚。仙人们的高大身材相当于乐山大佛的五倍，脚在湖水里涤荡，脚洗完后分别搁在黄土坎、将军岩、茶园坪、岩门口、鹅翎寨、护桶岩等石坎上，一个脚趾甲就有一栋房的面积大。

水杉坪这个大洗脚盆周围高处高椅子旁还有洗脸池。南面天堰大堡顶一个洗脸池有半亩多地。堡顶上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水面呢？堡顶是平坦的，四周浑圆，看起来像是远古时代的一个火山口，这火山已经沉寂亿万年。北面大坡梁子顶上有一个小水池，地名叫金盆打水。真是山有多高，水有多高。金盆打水下方的破岩山，五百米高的岩山破开一条三米多宽的石缝，从山顶一直破到沟底，像是一条椅子脚破裂，那是亿万年前一次大地震的杰作。西北面山顶犄角坪落湾处的刘家湾有山泉激涌，水池荡漾，够二十多户世居人家的生活用水。

由于水杉坪地势北高南低，张古佬家人坐在南边冒洞崖悬岩坎上洗脚的人直喊“水深了，水深了”，坐在北边坡上的人直喊“水浅了”。冒洞崖下方隆子眼，是几条溪流汇合后河水汇集潜流处。洗车河主源水杉坪河的源头处，护桶岩下方有个小平坝叫靸脚坪。靸脚坪淹到仙人脚背的水，隆子眼处有二十几丈深。

李古娘年老体弱，娃儿们想孝敬老母亲，弄点什么给母亲吃呢？母亲说想吃雷公肉。齐力、蛮力兄妹用计捉到雷公，母亲摸了摸，雷公皮太瘦了，于是将其关在铁笼子里，想等养肥了再杀了吃肉。哥哥们外出有事去了，小弟小妹在家看守。雷公用计，说渴了，想喝水，又要抽烟，得到了水，得到了火，轰然炸开铁笼，飞回到天上，泼下洪水，淹没大地。地上的人们都被淹没，只剩兄妹二人，躲在一个葫芦里，漂到昆仑山。按照上天的旨意，只能是兄妹成婚，重新繁衍人类。

其他地方的水都退了，水杉坪还是一片湖泖。湖中间有一片小山包露出在水面之上，土家族人叫其墨拉斯科，译为汉语意为天放的长草的地方。

要说水杉坪这个盆的短板便是冒洞崖。据传说，以前水杉坪是一个湖泊，湖水上方淹到靸脚坪以及冒坪，从洞湾的冒洞崖翻水。湖水淹没不到的靸脚坪以上沟岔地名叫干坝，外地人乍一听，以为那地方缺水，其实并不缺水，而是水淹不着的好地方。

水杉坪四周的山岭，圆圆溜溜，规整地蜿蜒，如同人工做的大木盆。北面大坡梁子居高，从岩山坪到月亮口，海拔1300多米，绵延十几公里；西北边月亮口下九十六湾大小溪流交汇，是酉水重要支流洗车河源；西边犄角坪、刘家湾、茲麓坡连接到青峰山；南边天堰大堡顶平且有水池，连接冒洞崖；东边是梦公崖和峻峭的猴子坡、狮子口。

早先，四周山顶和山腰住有人家，尚遗留有许多屋场遗址。

直到明清时代，才逐渐有人家移居水杉坪。有的早先来自江西，有的来自下湖南，有的来自沅陵，有的来自老司城，有的来自洛塔吴王堡一带。

从空中从远处山崖顶看，水杉坪这个盆是一个硕大的盆景。圆溜溜山岭包围的平地山边、平地中间，散布着一些石峰怪石，与林木相配，形成精致的盆景。观景采风的人们深入到水杉坪田园沟岔，仰望石峰峻崖，只见美景连连：将军岩壁立千仞矗立在田园边上，地母庙悬天挺立岁月悠悠，岩门口两扇石门如二十层高楼似关还开，酒杯岩壶嘴细长，大岔沟有巨石像骏马低头吃草，湾峨沟象过虹桥惟妙惟肖且惊险至极，长白岩高耸出岫将大坡梁子截为两段，护桶岩高峻如八十层的摩天大楼。

近代以来，水杉坪冒洞崖下河流归附的隆子眼石灰岩被洗刷不断增大，或者被水冲树木草渣、草摞堵塞，水杉坪水淹面积时大时小，水淹时间或长或短。每到雨季涨洪水，水淹到住户堂屋火塘屋，人退让到楼上，往堂屋撒网打鱼。或抢得一块门板，划到远处山嘴上，远逃山坡。水退之后，返回家中，在粪池中捉鱼。

水杉坪低洼处的两千多亩面积，长期被水淹，被称作水淹坪，大片坑坑洼洼的荒草荡长满荒草，一个个水坑水凼，干旱季节稍高处露出水面。人们在荒草洼开辟出一块块稻田，插一些秧苗。如果雨水多，就别指望有什么收成；如果遇到连续干旱，就能收一些稻谷。

清代末年以来，水杉坪人多次集中人力打洞，试图凿宽隆子眼潜水道，减少淹没，总是收效甚微。

20世纪50年代，水杉坪人将水淹坪两千多亩荒草凼开垦成稻田。同时继续打洞，从各村寨移居到水淹坪打洞兼开垦的农户，形成一个叫保证湾的自然村。

水淹坪两千多亩新垦稻田分配给各生产队，种田路途远，但是很肥沃，基本不需要施肥。如遇雨水少年头，收成不错。连连下雨涨水，稻田长时间被淹，特别是被淹在抽穗扬花时期，收成就成问题。

后来，在冒洞崖岩根脚改打平洞。经过十几年，1975年凿通一条长750米，高宽各4米的平洞，将洪水导引出山外。由于水淹坪地势低洼，洪水疏导不及，还是或长或短时间被淹，影响稻谷收成。

大集体生产年代，随着人口增长，水杉坪人在四周山坡上盲目开垦坡地，随意乱砍滥伐。树林被毁，周围山坡水土流失严重。每到雨季，洪水暴涨，河堤被冲毁，河两岸稻田被水冲沙埋。平洞水流不及，水淹坪被洪水淹没，一次淹没五六天。水退之后，积存一寸多厚的浮泥。我们年少时眼见的几丈高的星子堡、鹰嘴岩渐渐被泥土埋没。

20世纪80年代，田地承包到户，以户为单位经营。90年代，实行退耕还林，周围的坡地不再耕种，都成为树林。树林涵养水分，再没有大的洪水。几条河道被筑以水泥河堤，不再被水冲塌。由于耕作体制改变，加上种植杂交水稻提高单位面积产量，青壮年外出务工，用电和煤气代替烧柴，很少砍柴了，山坡植被迅速恢复。现在，种植田地少了，粮食产量比以前大幅度增加，满目清山绿水。

有人提出，现在不再像以前那样片面的以粮为纲，可以将水杉坪开凿的平洞以及隆子眼堵住，将水淹坪退耕还湖，恢复水杉坪美丽的湖光山色，重塑盆景靓丽，重归自然美景，发展旅游。

作者简介

杨盛龙，湘西人，北京作家，发表作品约两千篇，出版散文集《西湘记忆》《二酉散简》《杨柳依依》《火塘集》《心心相依——中华56个民族散记》以及小说、评论集二十余种，《中国当代文学史》等十多种文学史著专节专题评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