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拜八方
来源：中创文网
作者：杨盛龙
时间：2023-09-27
河湾沙滩上一头牛崽出生了，好多人赶来围观。小牛崽刚出生就能站立，身子弱，骨子软，勉强站立，战战兢兢的，匍匐下；缓缓站起来，又“扑通”跪下；再顽强地站起，再“拱手”趴下；反复多次，终于稳稳挺立。老人说，小牛崽那是在叩拜八方，接着才会挺直、行走。
叩拜八方，是叩拜东、西、南、北，加上东南、西南、东北、西北，还是叩拜苍天、大地、山川、河流、生母、青草等，可能都是吧，感谢山川大地养育之恩。
我们每个人在这世上，应该叩拜感恩的有许多方面，感谢天地恩泽，感谢家国护卫，感谢父母养育，感谢老师教导，感谢贵人相助，感谢亲友支持。
我们家该感谢的诸多方面中有一个重要方面值得家庭各成员终生铭记，那是在我们家最困难的十来年借给我们家粮食，救助我们生命的众多乡邻。
我们生产队有十来年每年每人平均口粮两百斤左右，是包括稻谷、苞谷、洋芋、红苕的毛粮。生产队实行计划用粮，将那点粮食匀作十个月，每个月发放一点。那样，我家每个月都缺粮，每个月借粮，常年借粮。每个月领回的粮食，还了借贷，所剩无几，没有吃的了，再去借。一般是我爹去借粮，头天晚上去借第二天的早饭米。一次借得三升两升大米，和着南瓜、萝卜等煮烂啪稀饭，多掺水，当时有饱的感觉，过不多久就饿了。有的日子完全以洋芋或者红苕当饭。冬天挖蕨打葛，春天挑野菜，夏天秋天瓜菜代。全家八人，我和二妹并爹妈一起挖蕨，挑背回几捆蕨根，晚上将蕨根捶捣成粉渣。第二天早晨将头天沉淀一整天的水倒掉，一人取出蕨粑糊，现作早饭。三人反复淋水杵捣蕨粉渣，过滤，忙碌一个老早晨，杵榨后过滤几大木缸汁水，沉淀着。吃了蕨粑，再上山去挖蕨根。头天挖的蕨根，第二天杵榨，第三天可吃上。能借到点主粮，和着蕨粑一起吃，肠胃少了些毛躁。我家小弟弟发高烧，家里连煮点米汤的一把米都找不到，小弟弟在满周岁的前夜离开人世。一个妹妹因贫致病，成为早夭亡魂。
感谢刘家寨人。我大婆婆是刘家寨人，二伯母是刘家寨嫁过来的闺女，亲上加亲，刘家寨全寨人是我们父辈子辈两代人的家婆家舅舅家，我家几乎到刘家寨每户都借过粮食，救急以解无米之炊。我婆婆久病去世时，我父亲被以莫须有的罪名关押着，以刘家寨人为主的众乡邻帮忙料理后事，抬丧，埋葬。某家说埋葬在那里坏了他们家的风水，不准葬在那个地方，撤出，抬到别处，再埋葬，都是刘家寨人全力帮助。刘家寨人各家都给我们家借过粮食，很多人家多次借。
感谢龚家湾人。嫁到龚家湾的三姑早年去世，全龚家湾人都叫我爹为幺舅舅，越叫越亲。有事就找龚家湾人，借粮多次到龚家湾。他们自己不宽裕，粮食不多，既开了口，针尖削铁，鸡脚上剐油，哪能让借粮人空手而回！
感谢干坝人。干坝三个村寨人姓田，三个村寨的老祖宗是兄弟，一起迁徙到这里定居的。我叫他们家公、舅舅或者老表。李翠娥大家婆家里哪怕只剩下一碗米，都会全部拿出来煮饭，倾其所有，招待我们。
感谢本家老一辈。那一年他家借给我们家90斤粮食指标（相当于粮票），我们以平价买来，做了那一年的团年饭。平时借粮都是三升两升的，那一次从他家借到一担；另有一次从易家表哥家借到80斤，解决了大问题。他们慷慨地借，我们全家一辈子心存感激。
生产队集体到比沙沟借红苕，我挑100斤，翻连二坡，走得远了，腿脚打颤，不时左肩换右肩，汗水滴答石板路，衣服被汗湿透。后来几乎挑不动了，走不多远就歇担休息。每借100斤红苕，一年后还100斤稻谷。当时100斤红苕相当于20斤稻谷，以那样高的利率借贷，是没有办法啊，人家借给你已经是很大的人情。
跨省借贷，感谢湖北省来凤县红花公社车大坪大队张伯伯家。我们湖南省龙山县与湖北省来凤县接壤，两县城相挨近。我25岁之前没出过县，却出过省，就是步行60里到来凤县城赶场，步行90里到车大坪张伯伯家借米。感谢张伯伯家慷慨援助！
到麻风村借苞谷是最尴尬的。借了许多地方，几乎再没处可借，到麻风村借贷麻风病人生产的苞谷。想到他们流血的伤口、化脓的手足、脱落掉眉毛的面相，觉得吃那样的粮食很膈应，担心被传染，好死不如赖活着，如果被传染了麻风病还是比饿死强，为了活命，只有到麻风村借粮。
感谢天地万物。红苕和南瓜等给我们秋天的丰足，有它们参合，很少的粮食可以多度过几天。蕨根做蕨粑，葛根榨葛粉，使我们度过冬荒。春天来了，气温升高，蕨菜长成植株，蕨根含淀粉少了，蕨粉不易沉淀，我们改挖苦菜根，榨取淀粉。还有多种野菜，艰难度春荒。暮春，到地里捡生产队挖漏掉的长成植株的洋芋，剁碎后和米煮烂啪饭。自留地的洋芋到夏至成熟，我们断粮了，没有办法，从小满开始挖还没长成的洋芋崽。要是能等到成熟时挖取，产量高好几倍。没有办法，像摘取心肝般的挖取洋芋崽度荒。感谢诸多未成年的洋芋协助我们家度荒。
我们将冬天挖蕨根叫“开地仓”。地里出金银，出吃的。大田是生产队大集体的，农民没有种什么和怎么种的自由。各家各户将用以种菜的几分自留地所产出的东西用以瓜菜代，解决困难。我们生产队更有两度大的类似“开地仓”活动。一次是撤销公共食堂后的1962年早春，叫“小自由”。社员们天天出集体工，工余时间睡半夜起五更开挖点荒地。我家开挖了十小块，是那种难以站稳的陡坡地，每个岩窝只能种五六棵苞谷的烂岩窠，长满丝茅草的烂荒地。我家那年可以吃饱饭了，还有了余粮，我妈用以换了十几个坛子。那些烂荒地只种了两季，不准再种了，放荒“喂蛇”。第二次是疯狂“割资本主义尾巴”的1974年。生产队为了完成每年向国家缴售派购猪任务（每百斤毛重价45元，相当于“黑市”价的1/7），给每家划4分荒地。我家开挖了5块荒地，或是出冷浸水的烂泥地，或是白昼最长的月份每天只能见到两个小时太阳的背阴荒地，种上洋芋、红苕、南瓜、豇豆等作物，收获不少，说是养猪，实际上养了两只脚的“坚强”。种了几年，解决了大问题。
我们家的多数人能够活下来，靠借贷，靠亲友接济，自留地以及开挖边角地占了很大份额。叩拜八方，感谢八方，感恩天地山川。
作者简介
杨盛龙，湘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作家协会会员，在文艺报、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学报、《散文》《中华散文》《美文》《中国散文家》等发表作品约两千篇，《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经典文库1949～1999》《中国散文大系》《读者》等选载，出版散文集《西湘记忆》《二酉散简》《杨柳依依》《心心相依——中华56个民族散记》等二十余种，《中国当代文学史》等十多种文学史著专节专题评介。
责任编辑：张国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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